第四十一章 崩解

    下午两点四十分，出事了。

    先是三号产线控制台屏幕狂闪，接着那台崭新的“光华精密”贴片机发出一阵刺耳的蜂鸣，运动轴瞬间锁死。试图手动干预的李工cao作时，老旧MES系统的一个核心进程意外崩溃，引发连锁反应，导致与MES相连的仓库物料管理系统和部分质检终端也陷入瘫痪。

    虽然紧急切断了电源，没有造成设备物理损伤，但整个三号产线的生产数据流和物料流被打乱，预计恢复至少需要48小时。更重要的是，一套关键订单的生产进度被彻底打乱，延期已成定局。

    消息传开，办公区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再也压不住了。

    “说了不能乱动底层驱动……这下好了。”一个老工程师摇头，有些压抑不住声音，“这种兼容问题，靠绕开安全协议？简直是胡闹。当年裴特助在的时候，再三强调必须等原厂支持。”

    “唉，本来慢慢弄也不是没办法，非要今天搞定……”另一个人也开始叹气。

    “……大学都不读就开始学着管公司，能成吗？”声音更低了些。

    远处，两个年轻职员也在茶水间交头接耳：“看，我早说了年轻过头了会出事，人家一句话，咱们跑断腿，结果呢？听说那订单延期违约金不低，到时候从哪个部门成本里扣？”

    “刘经理不是说是好办法吗？”

    “呵，你听他说？最后拍板的可是里头那位。刘经理刚才还来安慰大家，说少爷也是求成心切，让大家别往心里去，责任他来协调……这话，听着是担责，可哪句不是在提醒你这是谁的意思？”

    也有不同声音。一个年纪大些的女财务文员皱着眉打断他们：“行了，少说两句。出都出了，现在最要紧是解决问题。刘经理好歹还在想办法安抚，真闹到周少那里，谁有好果子吃？就是苦了张副经理他们了，夹在中间，汇报也不是，不汇报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刘经理在各个部门间穿梭，一脸沉痛与担当：“大家辛苦了，委屈你们了。周总的出发点是好的，是想锐意进取打破僵局。技术上的事，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。现在出了状况，我们管理层肯定要担起责任，眼下最重要的是把系统恢复起来，其他的，以后再说。”

    他每句话都在“体谅”周子羽，但每句话都跟“周少的决策”联系起来。他悄然将自己定位成了夹在“决策者”和“执行团队”之间那个勉力维持、两头不讨好的老好人，言语中满是“我们管理层”的共担，行动上却不断强化“是上层的要求”。

    安抚完众人，他走到窗边，看着楼下混乱的厂区，眼神颇有深意。

    他并非要搞垮公司。公司真倒了，账面窟窿彻底曝光，总部追查下来，他这些年挪用的、与外人勾连的账，根本捂不住。他需要这家公司继续维持，哪怕半死不活，也是他战略价值的体现。但同时，他也要让周子羽在这里“失灵”，让总部、尤其是让裴青宴看清楚，这位少爷独断专行我行我素，在这个复杂的现实泥潭里根本玩不转。他不是为了“夺权”，只是想“献忠”。只有这样，他刘原才有资格，在总部未来的布局里，谋一个安全的位置。

    专属办公室里，气氛降至冰点。

    周子羽撑着额头坐在位置上。项目延期报告和初步损失估算就放在他桌上。刘经理刚刚“委婉”地汇报完，话里话外仍是“没想到会这样”、“大家都尽力了”，但结论无可辩驳——事情搞砸了，因为那个激进的方案。

    怒火在胸中翻腾，却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出口。对刘经理发火？他态度恭顺，甚至主动揽责。对技术部发火？他们已经焦头烂额在抢修。这股无处发泄的憋闷，混合着决策失误带来的耻辱感，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。

    为什么事事不顺？为什么连这么一个破公司的问题都解决不好？裴青宴在的时候，这些麻烦似乎总能找到出路……

    裴青宴……这个名字让他更烦。

    然后，毫无预兆地，乔月的脸撞进他的脑海。不是她平时柔顺或麻木的样子，而是那双看似柔美的眼睛里总是一闪而过的、清晰的抗拒和厌恶。

    ——都是因为她。

    “……若芙。”他喃喃地说着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，语气低得不知是恨还是爱。

    一个遥远模糊的符号，但浮现的却是乔月清晰的脸。一股混杂着挫败与迁怒的明火猛地窜起。如果不是她总在反抗，总在试图逃离，搅得他心神不宁，他怎么会没看出公司的隐患？怎么会失去一贯的冷静判断？这个总是清高、自命不凡的女人，她冷冰冰的情绪就像个灾星，把霉运都带到了他身边！

    他猛地挥臂，将桌上一摞厚重的项目文件夹狠狠扫落在地！沉重的文件夹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，纸张雪片般纷飞，一支昂贵的钢笔弹跳着撞在墙脚，笔身裂开一道细纹。

    门外，抱着文件等待签字的销售助理吓得一哆嗦，僵在原地，进退不得。附近几个工位的人纷纷低头，假装专注屏幕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。

    张歆从财务室出来，看到这一幕，脚步顿住。她看着那扇紧闭的、仿佛散发着实质寒意的门，又看看周遭同事们惊惶回避的眼神，手里那份关于三号产线关联付款风险预警的简报，此刻显得格外沉重。

    她心里那点基于专业责任想进去沟通的念头，彻底熄灭了。此刻进去，无异于火上浇油。她默默退回座位，点开内部通讯软件，给几个相关部门发了条消息：“系统恢复前，涉及三号产线的所有付款及成本结算暂缓，具体等我通知。”

    混乱，需要被控制在最小的财务范围内。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，尽力守住一道让公司不至于瞬间崩盘的底线。

    刘经理站在消防通道的楼梯间，这里没有监控，信号良好。他确认四周无人，拨通了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。

    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，那边没有声音。

    “裴特助，”刘经理声音压得极低，语速快而清晰，“是我，刘原。三号产线MES系统和贴片机的兼容问题，少爷坚持今日解决，否决了寻求总部支持和技术部渐进方案。采纳了一个……比较冒险的驱动层修改方案。目前系统崩溃，产线瘫痪，关键订单延误。少爷情绪很大，在办公室发火，下面人也有些议论。”

    他省略了方案是自己“灵机一动”提出的，也省略了自己如何“安抚”人心。他只陈述“事实”：周子羽的坚持、决策、以及后果。

    电话那头沉默着，只有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，像某种精密仪器在运行。

    刘经理耐心等着，手心微微出汗。他知道，裴青宴要的不是详细过程，而是关键节点和结果。

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，就在刘经理怀疑信号是否中断时，裴青宴的声音终于传来，透过电波，依然是他惯有的那种平稳、清晰、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语调，只是似乎比平时更慢，更冷，像在逐字确认某种信息的重量：

    “……知道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