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 逃之夭夭

    这是她第一次尝试。

    周子羽的手臂沉沉地搭在她腰上，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传来，像一条盘踞的火蛇。她保持侧躺的姿势，连呼吸都尽量放轻，直到确定他完全陷入深眠。

    然后，极其缓慢地，她开始移动。

    不是立刻抽身——那不可能。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会感知到她的逃离，手臂会条件反射地收紧。在过去无数次失败的尝试里，她已熟悉这套身体的警报机制。她要做的，是欺骗这套机制。

    她从微小的动作开始：放松。

    不是假装放松，而是真正地、彻底地让自己沉重下来，把每一寸肌rou的张力卸去，让身体像沉入水底的石头一样贴向床垫。她感觉到腰间的桎梏稍微松了一线——睡眠中的身体察觉到“顺从”的信号，警戒会本能地降低。

    然后是重心的转移。她以厘米为单位，将身体重心极其缓慢地向右移动——朝向远离他的那一侧。床垫内的弹簧发出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呻吟，被她刻意加重的呼吸声掩盖。她的脊柱一寸一寸地脱离他手臂的覆盖范围，感觉着那沉甸甸的重量逐渐从腰侧滑向髋骨，再移向大腿外侧。

    乔月极其缓慢地屈起左膝，动作轻柔得像水流的自然弯曲，同时，她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探到身后，手掌平贴在床单上，五指微微张开。

    直到最后，彻底脱离了他的接触。

    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床头柜上——昨晚留下的药品，那支治愈身体的凝露，她轻轻走过去，拿起来。然后走到门边。那扇需要指纹才能开启的暗门严丝合缝地嵌在墙里，

    乔月在门锁面板前站定，指尖冰凉，掌心却渗出细密的汗。她凝视着那片光洁的黑色玻璃，里面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影子——苍白的脸，深陷的眼，像一株在暗处挣扎着抽出细藤的植物。

    她拧开那支再生凝露，挤出透明色的一小点，落在掌心。然后，她俯身，对着掌心，缓缓吐出一小口唾液。唾液透明，带着她身体内部的温度和微弱的气息。她用指尖将两者混合，轻轻搅动。凝露的黏稠包裹了唾液的清液，在指尖形成一种半透明的、拉丝的半胶状物。

    虽然指纹锁有触发警报风险程序，但她记得生活中的一些零碎片段——偶尔用湿纸巾擦拭手机或手表屏幕，液体可能导致电子设备的屏幕失灵。液体，精密的电子，不可靠的接触。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碰撞，拼凑出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可能性。

    她知道唾液含有电解质，是弱导电体。昨晚，她有意的查看了这支产品说明书后，应用了学过的物理知识：许多高端凝胶产品为了促渗，会含有电解质或金属离子（如钠、钾），或者其凝胶基质（如卡波姆）在湿润状态下可形成离子通道。而两者或许可以组成“导电凝胶”。

    她伸出食指，蘸取那点混合液。动作必须极轻，极匀，像绘制一幅不能有半点瑕疵的微雕。她将指尖落在冰凉的传感器玻璃中央，然后，以毫米为单位，开始画圆。缓慢地，压力均匀到几乎不存在。胶体在玻璃表面铺开，形成一层薄到极致的膜。她屏住呼吸，看着那层膜在空气中迅速失去水分，从湿润的反光变为亚光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存在。只有从某个特定的角度，才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油润的痕迹。

    她轻退一步，审视了一会儿。rou眼看来，毫无破绽。但她知道，这层极微的薄膜已经改变了这块玻璃的属性。它不再是一个清晰的、等待指纹峄谷电容差的界面，而是一个均匀的、无特征的导电平面。一个沉默的、等待被触发的故障。

    她将凝露管盖好，放回原处，用睡衣下摆擦净指尖最后一点黏腻。然后，她回到床边，躲进之前的角落，将自己缩成一团，脸埋进臂弯。等待。

    时间在寂静中流淌，被心跳和腹部的不适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。她只能想象着外面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又渗进灰白的画面，让自己静下心来。

    身侧终于传来起床的窸窣声——稳定，清晰，近在迟尺。

    他睁开眼，眸子里残留的睡意在瞬间褪尽。他撑起身，目光扫过缩在他身侧阴影里的那团娇小人影。

    乔月背对着他，缩成一团，单薄的肩膀在昏暗光线下微微起伏，像是在睡，又像是在无声地颤抖。他看了她两秒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掀开被子下了床。

    赤脚踩在地毯上，没有发出声音。他走到床边，拿起被丢到一旁的睡袍，随意套在裸露的身躯后，走向房门。

    停下，日常解锁，习惯性地伸出食指，按向黑色的指纹识别区。

    没有预想中的“嘀”声和蓝光。传感器沉默着，像一块普通的黑色玻璃。

    周子羽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他收回手指，看了看指腹——干净。再次按下。

    依旧沉默。

    第三次。他的动作稍重，指腹在光滑的玻璃表面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。

    这次，传感器有了反应。但不是识别成功的蓝光，而是一圈急促闪烁的、暗红色的光晕，同时面板内部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：“识别失败。安全锁定启动。请于30分钟后重试，或使用备用开启方式。”

    机械的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周子羽的动作顿住了。他看着那圈逐渐暗淡下去的红色光晕，又盯着那块光洁如常的黑色识别器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清晰的、混杂着不耐与疑惑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啧。”一声低低的、带着明显不悦的气音从他唇间逸出。眼神里闪过被低端技术故障冒犯的烦躁。失灵原因无非是传感器脏污、潮湿，或者偶尔的系统错误。而眼前这个麻烦，并非不可解决。

    他没有丝毫犹豫，甚至没有去想“为何会脏污”这种问题——或许是冷凝水汽，或许是系统用太久也“生锈”了——他的思维直接跳到了解决方案。30分钟的等待不在他的选项里。

    在后面悄悄偷看的乔月呼吸快停滞了。她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。

    她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——眉头微蹙，目光审视着屏幕，或许还会用指腹擦过传感器表面。他会不会发现？那层膜太薄了，除非特意用指甲去刮，或者……用专用清洁剂彻底去除——

    他径直走到门框右侧，抬手，在距离门锁面板约三十公分、与视线平齐的高度，用指尖在光滑的木质门框上某处轻轻一按。

    “咔哒。”

    一声极其轻微、但质地清晰的机械声响。一块与门框颜色、纹理完全一致的、约莫火柴盒大小的方形木饰板，向内弹开了一条缝。

    那伪装得天衣无缝，乔月曾经无数次绝望地摸索、敲击、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机关或出口的地方，就在她眼皮底下，以如此轻易、如此理所当然的方式，打开了。

    周子羽用指尖抠开那块弹起的饰板，露出后面一个浅浅的、内嵌的金属凹槽。凹槽里，静静地躺着一把黄铜色的、造型极其简洁的机械钥匙。钥匙很小，很薄，闪着冷冽的光。

    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钥匙冰凉的金属柄的瞬间，缩在床角的乔月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。她睁大了眼睛，尽管她把自己缩得很小，但那一刻，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

    那里。就在那里。

    那个她找了无数日子，用指甲抠过，用金属片撬过，在无数次绝望的深夜一遍遍抚摸、敲击、试图找到一丝一毫异常的门框区域。那个她投入了无数渺茫希望，最终认定只是自己妄想的地方。

    钥匙就一直放在那里。   近在咫尺，触手可及。而她像个瞎子，在黑暗中徒劳地摸索，却对近在眼前的答案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一种巨大的、近乎荒诞的羞辱感，混合着冰锥刺骨般的寒意，瞬间攫住了她。不是愤怒，不是绝望，是一种更深的、让她牙齿都开始打颤的认知颠覆。她以为自己在这些天的囚禁中，至少摸清了这个牢笼的物理边界，至少没有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漏洞。可事实上，她连最基本的“门怎么开”的答案，都一直摆在她面前，而她竟然从未看见。

    周子羽甚至没有隐藏它。他只是把它放在一个“应该”在的地方，一个符合他逻辑、方便取用的地方。他根本不屑于做更复杂的掩饰，因为他笃定她找不到，或者，即使她找到了，也毫无意义。这种漫不经心的、居高临下的“坦荡”，比任何精心的隐藏都更让她感到自己的愚蠢和渺小。

    他取出钥匙，那块木饰板在他松手后，悄无声息地自动合拢，仿佛从未打开过。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块恢复原状的地方，就像完成了一个无需思考的、日常的、取用物品的动作。

    他转身走回门锁前，将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，插入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、平时被一块滑盖保护着的备用机械锁孔。

    插入，转动。

    钥匙进入锁孔的过程似乎比往常多了那么一丝极其微妙的阻力，不是很顺畅。周子羽的眉头再次蹙起，手腕下意识地多用了一分力。

    “咔。”

    锁芯内部传来一声不够清脆、带着点沉闷涩滞的转动声。锁舌弹出的声音也略显拖沓，不如往常那般利落。

    他的动作停顿了半秒，目光落在钥匙和锁孔上，闪过一丝疑惑。但这点疑惑很快被“锁具久未使用，缺乏润滑”这个更常见、更合理的解释覆盖。他几乎从来不使用机械锁，内部或许有些许氧化或灰尘积累，再正常不过。他没有再多想，甚至没有费心去检查一下锁舌是否完全正常。

    他拉了一下门把手，确认门是锁住的（事实上，锁舌可能并未完全伸入锁扣板底部，只是卡在了边缘，从外部用力拉拽时感觉仍是“锁着”的状态），便松开手，转身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依然装模作样睡觉、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的乔月身上，停留了一会儿。那眼神里没有探究，没有温度，只有一种处理完一个小麻烦后的、淡漠的平静。

    “老实待着。”他丢下这句话，音色略显低沉，然后便径直拉开房门，侧身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合拢。